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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轮中岁月的句点(十七)

2019-03-25 00:00

刘长发的头发并不长,尽管他叫“留长发”。

而且,他的头发一点也不乱、也不脏,尽管,他的家景贫寒。

我见过很多家景贫寒的同学,不仅头发长,且乱、且脏,衣服更是即破且脏。

衣服破烂没什么,头发长点乱点也没什么,关键是不能脏,老话说得好:笑脏不笑烂。一脏毁三观。

刘长发则不然,他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,尽管,他的衣服上也带着很多补丁。

贫困生刘长发学习成绩也不好,长期处于中下游水平。

这与他的努力程度有关,努力时学习成绩就往上涨,稍一松泻,就往下掉。

于是许革英对他说:“刘长发你要努力了,就算考不上大学中专,考取技校也好,再不济,能够招工招干也好。”

刘长发苦苦一笑说:“许革英,大学中专我不敢想,技校、招工招干与我们这些马五行无缘。混吧,混完高中,回家继续去干我的马五行。”

那时除了大学中专,技校、招工、招干都需要城镇居民户口,俗称为吃国家粮。而回农村务农,则被农村户口的人自嘲为干马五行。

许革英说:“刘长发,你的底子并不差,只要你努力用功,中专你能考上,为什么要自暴自弃?”

刘长发说:“我没有自暴自弃,这是命,许革英,这是我的命。”

许革英说:“你成天伙着刘疯人等人在一起,成天在外面游荡,根本就没心思学习,不是自暴自弃是什么!命是什么?刘长发,命是用来改变的。”

刘长发说:“许革英,我的事情不要你管。”

许革英委屈得想哭。

我对许革英说:“算了吧许革英,你也别劝了,烂泥终归糊不上墙。”

许革英认真地对我说:“刘文文,他不是烂泥,只要他肯努力,他就能考上中专。”

我笑笑,心想,她这话等于没说,要是所有人的都在努力,那么,这世上也就没有烂泥了。

许革英没有放弃,她不想。

终于有一天,这坨烂泥开始变粘了。

刘长发疯了,他开始玩命地学,进教室最早的人是他,离开教室最晚的人,差不多还是他。

他对许革英说:“许革英,我想明白了,就算将来考不取,至少我努力过了,这样,我的心里才会坦然,不会觉得对不起你。”

许革英说:“刘长发,你要记住,你用功不是为了别人,而是为了你自己。”

刘长发却说:“许革英,我就是为了你,你是我努力的唯一动力。”

许革英听了,脸上的笑容,比山花还要烂漫。

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,我对许革英说:“烂泥变粘了,烂泥要上墙了。”

许革英再一次认真地对我说:“刘文文,我说过了,他不是烂泥。”

我正要嘲讽她,黎光法却叹了一口气说:“刘长发不是烂泥,我才是,入不了别人的法眼。”

于是我说:“黎光法,那你就赶紧做茧,蜕变了,就变成了蝴蝶。”

黎光法又叹一声,说:“就怕蜕变不了,反倒成了作茧自缚。有些事,不是你想,就可以做得到。”

终于,刻苦用功的刘长发,从不入流的差生,转变成计划内的培养生。

就在这时候,传来了他要退学的消息。

许革英问他为什么,他又说:“许革英,我的事不用你管。”

黎光法骂:“刘长发,人家关心你,你他妈还是不是人!”

刘长发强忍着泪说:“黎光法,我连学都上不起了,我还管他是不是人!”

刘长发家太穷,实在支撑不起他上学的费用。

刘长发收拾行李要走那一天,我第一次看见许革英像个泼妇,这绝对是她这一生唯一的一次。

她哭着,夺走刘长发的行李,狠狠地扔在地上,发狂似的、一脚又一脚使劲踢刘长发,直把他踢得泣不成声。

班长说:“刘长发,你暂时别走,总会有办法解决的。”

就因为这一句,许革英赖上了班长,说他承诺过,要他想办法帮助刘长发。

班长说:“许革英,我去找过学校了,学校可以不要他缴粮,免费给他饭票,但不可能提供助学金。”

许革英说:“那怎么办,总不至于让他只吃饭不吃菜?还有他的学习用品用具,又该怎么办?”

班长说:“许革英,你问我,我问谁去?”

于是,我们班发生了这样一幕,后来这一幕又转移到文科班,一共持续了一年一个月零六天,直到高考结束。

当刘长发不在场的时候,我们看见,许革英拿着一个漂亮的笔记本,挨个儿找我们所有的同学要钱,一角二角,一块二块,甚至是五分二分,来者不拒,但也不强求,你随便给,然后她认真记在笔记本上。

许革英说,算是她借的,将来她一定会还。

轮到章海清的时候,章海清说:“我没钱。”

许革英说:“章海清,我说过的,我会还。”

章海清趁许革英不备,一把夺过她手里募集来的钱,说:“正好烟没了,这钱,我借去买烟。”

黎光法一拍桌子厉声说:“章海清,把钱还给许革英!”

章海清说:“关你屁事。”

黎光法怒目圆睁:“我再说一遍,把钱还回去!”

章海清说:“我就不还,你咬我屁股!”

班长说:“章海清,你要敢拿了这钱,我保证你从此进不了我们班的门。”

章海清说:“别吓我,小心把我的屁股吓歪掉。”

刘疯人走过来,一把推倒课桌,看着章海清说:“章海清,我只数三下!一、二…”

三字还没出口,章海清已经把钱还给了许革英。

高三分文理,我、许革英、刘长发、黎光法等人去了文科班。班长、刘疯人,章海清等人则继续在母班。母班改为了理科班。

许革英又把募集的笔记本,带到了文科班。

许革英为刘长发募捐的事在学校很有名,但我不知道许革英有什么妙计,能够一直把刘长发蒙在鼓里而不知。后来刘长发坦白,他不是不知道,而是假装不知道,借此来保护他所谓的自尊。

高考结束,刘长发总算不负众望,考上了地区师范学校,虽说是个中专,却足以改变他的人生。

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,刘长发哭了,他独自来到小河边,把头埋在膝盖上哭得歇斯底里。他家连他在县城上高中的费用都拿不起,更遑论、远在百里开外、行政公署所在地的师范学校。

刘长发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了许革英,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。

许革英说:“刘长发,恭喜你。我一直坚信,你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,改变自己的命运。”

刘长发说:“没用的,我读不起。贫穷是我摆不脱的魔咒,无论我怎样努力,也改变不了我干马五行的命。”

许革英说:“刘长发,你读得起。我的分数只够招干,所以我只能参加工作。领了工资,我寄钱给你。”

刘长发说:“许革英,我说过,我的事不用你管。”

许革英幽幽地说:“这个世界,除了我,还有谁会管你!”

刘长发忧郁地说:“许革英,我知道我穷,我贱,但我也有我的自尊,所以,我宁可干我的马五行,也不要你的同情。”

许革英看向河面,看得出了神。

许久之后,她喃喃地说、恍若自言自语:“原来,我所做的一切,别人只认为是同情,或许,还是廉价的同情。”

刘长发长叹一声,说:“许革英,你要我怎么想?难道你要我想,这会是爱情?我不配,许革英,因为不配,所以我根本就不敢想。”

许革英果断地说:“刘长发,我不妨明确地告诉你,这就是爱情!爱情只有爱或不爱,没有配或不配。刘长发,如果有幸,请让我、做你的未婚妻!”

泪水瞬时注满刘长发双眼,他说:“许革英,说有幸的人,应该是我!”

就这样,刘长发在许革英的资助下读完了两年的师范课程,毕业后分在县二中,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。他经常和别人讲,要是没有那个人的帮助,绝对没有他刘长发的今天,那个帮助他的人,是他美丽的未婚妻子,名字叫做许革英。

那时的许革英,日子虽过得清贫,却是说不出的幸福甜蜜。

心有所属的人,既充实,且幸福。

刘长发工作三年后的一天,我遇上了许革英,她告诉我,她和刘长发要结婚了。

说这话的时候,我确定她一定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女人。

我真的替她开心,她无怨无悔的爱情,终于修成了正果。

果不其然,三个月后,刘长发给我送来了请柬。

说实话,虽然许革英跟我不错,但我看刘长发挺不顺眼,他害苦了许革英。

看着许革英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扛起帮助他的苦差事,我不止一次地对她说:“许革英,你何苦要这样苦你自己!”

许革英说:“见过飞蛾扑火吗?刘文文,我就是一只扑火的傻蛾子。”

我相信爱情。

我相信这世上有至死不渝的爱情,就像刘长发和许革英,就像…我和你。

现在,再一次佐证了我的信念,许革英这只傻蛾子没有被焚烧,许革英这只傻蛾子修成了正果,拥抱了光明。

她,收获了爱情!

不禁想起了许革英来找我还钱时的情景。

那时我还在省城读书,寒假回家,许革英找到了我,要还我的钱,一共三十六块零四角。

我说:“许革英,我不记得你跟我借过钱。”

许革英说:“高中的时候,为了给他上学,我向你们大家借的。”

我说:“许革英,我不会收你的钱,那是我们大伙募集的。退一万步说,即便要还,也轮不到你,应该由他刘长发来还。”

许革英说:“他还我还,一样的。”

后来我才知道,许革英花了整整六年时间,还清了所有募集的钱。其中,刘疯人募集的最多,一共一百零七块。

刘长发送请柬来的时候我正忙着。

尽管我不喜欢他,但看在许革英的面子上我还是尽可能地跟他寒暄。在寒暄中我知道了他们结婚的时间地点,所以我没看请柬,一忙工作,请柬就被扔在了一边。

下班后,黎光法骑车来找我。

见到我的时候,他浑身明显地在发抖,他问我:“你收到刘长发的请柬了吗?”

我回答他收到了。

黎光法狠抽了几口烟,然后骂我:“狗日的,我真佩服你,竟然能够如此平静。”

我扑哧一笑说:“人家修成了正果,也算是顺理成章,有什么好激动的?”

黎光法说:“什么正果?什么顺理成章?你爷爷的刘文文,你认为刘长发抛弃了许革英另娶她人,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?”

我以为听错了,连忙反问:“你说什么?刘长发抛弃许革英另娶她人?”

黎长发问:“你没看请柬吗?”

我说:“我没看。”

黎光法说:“难怪。刘文文,和刘长发结婚的人,不是许革英。”

我大惊失色:“怎么会呢!”

黎光法咬牙切齿地说:“刘长发,你他妈,就是个畜生!”

我的胸口被什么堵住了,憋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
刘长发的变心是个古老的俗套。

这个古老的俗套总让人想起陈世美。

他搞大了一个离婚女教师的肚子。

这个离婚女教师的母亲是县里一个声名显赫的领导。

声名显赫的领导给了刘长发两条路:一条是跟她女儿结婚,一年后他就会是县二中的教导主任,然后是副校长、校长。第二条路是不跟她女儿结婚,那就等着声败名裂,开除公职,回家干马五行去。

刘长发没得选,这我们多少还能接受。问题在于,你既然决定跟离婚女人结婚,就不该再搞大许革英的肚子!

后来刘长发找到了我,厚颜无耻地告诉我说,他爱她,他爱他的许革英,所以他要占有她,以此来表达对她的爱。

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我恶心到了极点,我狠狠淬了一口,大声地喝斥:“刘长发,你给我滚出去!”

刘长发的恶劣行径激起了我们的公愤!

本已分散在各个角落的同学,母班的也好,文科班的也罢,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,自发地、最大限度地又聚集在一起,我们只干一件事:声讨刘长发,安慰许革英。

在一个有雨的夜晚,喝得烂醉的黎光法伤痛得丧失了理智,趁我们不备,他走进厨房拎了两把菜刀,他说,他要去剁了刘长发,他要去剁了那个畜牲。

许革英呜地哭了,她说:“黎光法,犯不着为了他,搭上你的性命。”

我们一伙人把他按翻,夺下了他的菜刀。

黎光法半跪在地,叫得歇斯底里:“刘长发,我操你家八辈子祖宗!”

章海清说:“当初我就说,与其拿钱给他,还不如拿去喂狗。”

班长说:“章海清,你应该说给你拿去买烟。”

章海清说:“你别管买什么,总比养活了一只白眼狼强。”

我的思绪瞬间回到1984年,想起许革英拿着笔记本挨个要钱的样子,有的同学不愿意,说话很难听,挨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委屈,只有许革英她自己知道。我还想起刘长发背着行李要走那天,许革英哭着,夺过他的行李扔得老远,一脚又一脚、狠命地踢刘长发,直踢得、他们俩人都泣不成声。

你爷爷的刘长发,许革英为你付出了多少,你知道吗!

刘长发的婚礼如期举行。

刘长发的婚礼遭到同学们的抵制。我们高中时的母班、后来的文科班、以及他们师范学校那个班,三个班共计一百多号人,前去参加他婚礼的,只有区区三个人。

刘长发婚礼举行的时候我们几十号人陪着许革英。

刘长发婚礼举行的时候许革英强颜欢笑,她说:“同学们请放心,我不是林黛玉,不会在别人的喜乐声中死去。”

我们劝她把孩子打了,她说什么也不听,她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。

我说:“许革英,你这又是何苦!”

许革英吸了吸鼻子含泪说:“刘文文,我跟你说过,我就是一只扑火的傻蛾子。”

这话一出,泪水滚出了我的眼眸。我心里难受,我已经不会说别的话了,所以我又重复了刚才那一句:“许革英,你这又是何苦!”

许革英苦涩地说:“刘文文,你也爱过,所以你知道,人在爱情,既然爱了,就没有什么何苦!”

黎光法突然仰天长叹:“许革英,这么多年了,你就真的一丝一毫都没有留意过我么?”

我惊讶地看向他,他的眼神,竟是那么忧郁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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