买藕

李大柱这两天挺忙活，在大城市定居的儿子回家过年了，还把小孙子也请回来了，老两口乐呵呵地置办着年货。

“王黑子的藕要起塘啦。”急匆匆走路的胖女人，边扭动水桶腰边对在门口洗萝卜的李大柱吆喝着。

李大柱的手不停地搓洗着萝卜，通红的手指划拉萝卜外皮上的黄泥，声音响亮，有冰碴子破碎的刺耳调子。他抬起头，用袄子边角蹭一下鼻子，把清涕擦掉，闷声接腔说：“又跟去年那样贵吧?比超市里的贵一倍多哩。”

胖女人停下脚，斜过身子瞟了眼他，喘了口粗气，冷冷说：“舍不得钱呐!你娃子从大城市回来过年，就图吃个农村产的叫啥绿色食品，超市卖的他稀罕呀?”她又用手扇扇脸上的汗，“听说王黑子没工夫起塘，忙着出去杀猪，说是谁要买自己挖，只要六块一斤，说是很多人在抢呢。”

李大柱把萝卜扔进木盆，手在腰上撸了撸。迟疑了一下，而后一跺脚，拿个塑料袋子就走。胖女人喊道：“急着投胎呀，也不等我一下。”两个人都快步往王麻子门前赶。

王黑子，本名叫王义。脑子灵，点子多，家里早盖上三层小洋楼了。平时农闲倒腾山货，多半在陕西地界山沟里的村户家去买药材、狗皮什么的，转手卖给县城的贩子。农忙时，凭耙田耕地挣手工费，本地人不大请他，就到邻村做，工钱要得高些。他把自家田，还有租种在外打工农户的田，种上十多亩藕。开有机房，专门稻谷脱粒、磨面粉、榨菜籽油之类的，给别人干的时候，每一家都悄悄留下一点米糠、麦麸、油饼，混合上农家肥，全撒进藕田里，荷叶又粗又大。路过的人都知道，他的藕种得好。但院里的邻居不怎么待见他，背后都叫他王黑子，也没搞清楚到底为什么这样叫。

整个上午阴沉沉的，冬天的北风让人不愿出门。李大柱走得快，感觉出汗了，但田里并没有人，只看见王黑子正把铁铲往田边放。当看见胖女人和李大柱走近，王黑子可劲儿喊起来：“老妹，快来挖藕，自己挖的只卖七元一斤。好胖的藕哦，就跟老妹儿腿肚子肉一样，一节一节圆滚滚的。”又往后一翻眼睛，笑起来：“李大柱，来给他帮忙呀，不陪你儿子啦?”“又涨价了，你个王黑子!”胖女人忿忿地喊道。王黑子把嘴朝藕田方向一挑，挥手说：“不要拉倒，我还着急卖不完哪?看见没有，只剩这两池子啦。还有大户要，我都没准备呢。再过两天，就是给我十元也没啦，看你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好藕!”

李大柱没有吭声，拿起铁铲依次翻挖起来。田里的水没有完全放干，就有几点泥浆溅到站在田埂的胖女人身上。胖女人“啊呀”一声大叫，惊得李大柱急忙抬头，“泥巴溅我一身，你是存心欺负我挖不动吗?今天不给我挖个上十斤，我饶不了你，非赔我一件衣裳。”李大柱哼哧哼哧地只顾挖，没搭腔。女人显然怒了，抓起一个土块砸向他，倒是没有打中，却溅起一些泥浆，点缀在李大柱那件黄袄子上。看李大柱还是不搭理她，胖女人自觉无趣，又呼喝王黑子给她挖。可王黑子说他是要挖，却是给大户家挖的，要是非得要，就八元一斤。胖女人愣一愣，就走到李大柱附近的田坎边站着。

李大柱挖了两个钟头左右，一堆藕在田边垒起来，他仔细瞅了瞅，又呼哧呼哧干着。胖女人斜着眼睛瞄瞄他，见他只顾翻挖，就伸手拣起大小匀称的白净的装进自带的大方便袋里，把粗一节细一节的装进李大柱的塑料袋。李大柱在歇气时早看见了，没理，嘴里咕哝着：“都不是一样的吃进肚子里，都不是好藕吗?孙子在外头，怕是真没有吃过这么干净的藕。”

一丝阳光居然从云层透出，李大柱觉得差不多了，包括他胖婶的也该足够了。擦掉脖子里的水，走回田埂，才发现有个穿西装的男子也站在旁边。

“我们两家的一样，斤两也差不多，去称吧。”胖女人眉开眼笑。“西服”撇了撇嘴，又扭头望着另一个田里翻挖的王黑子。

李大柱“嗯”一声，去拿袋子。脚突然一滑，一个趔趄，一只已经掉在田埂外的乱草堆上。“哎哟”，李大柱不禁叫出声，小腿肚子一阵剧痛。低头一看，一根竹签插在腿杆子上，像一根箭斜射一样。扯掉竹签，血流出来，红得人眼睛。

“西服”皱皱眉头，走开了。胖女人干笑一声，“发什么脾气，不就是分了你挖的几斤藕吗?找点干草叶子揉细，止住血，可别叫血流干了。”

李大柱照做了，然后把撸起的裤子放下来，没事儿似的去找王黑子称藕了。九斤，王黑子认为最好凑个整数，并一在强调，大城市回来的孙子肯定喜欢吃这藕。反正最终又把别人挑剩的塞在机房角落的藕肠子扔进塑料袋了。李大柱有些不愿意，却也拗不过，乡里乡亲的，犯不上为几节藕伤了和气，他摇摇头付了钱。

胖女人喊他一块儿走，好帮忙拎一下，李大柱就决定等一会儿。好一番讨价还价，胖女人搜出两根稍微细一点儿的不要，还是多出三两。双方互不让步，最后还是胖女人掰断一节，扔了半截，正好十斤才罢休。

听说“西服”要两百斤，胖女人压低声音对李大柱说：“王黑子不是说忙得一点儿功夫都没有吗?现在不是叫那人给支使得乐颠颠的去挖吗?比伺候老子还勤快!”李大柱慢吞吞地说：“有钱人，不可能自己挖，又不还价，这好的生意，要是你，你不去挖呀?”胖女人白他一眼，再没反驳，很快就各自回家了。

晚上，孙子大口吃着藕片，咬得脆响，直说好吃。李大柱眼睛笑成了细缝，也觉得这藕真好吃，即便是自己一口都没有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