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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轮中岁月的句点(二十五)

2019-02-28 00:00

1986年年初的时候,万建春特招进了县公安局。

不是他有什么过人的特长,大概是因为他个子高,还写得一手好字的缘故。

进了县公安局的万建春春风得意,意气风发,风发得接近趾高气昂,你爷爷,就连跟我和黎光法说话,都带上了教训的意味,就好像我们俩,因为他进公安局,就成了坏人似的。

懒得跟他废话,这种人,迟早要遭报应。

果不其然,报应说来就来!

只是有一点很奇怪,他遭报应,凭什么我要喝醉!

那是我这一生第一次喝醉。他遭报应,我却醉了,而且,丝毫没有顾及我的眩晕症。

他倒好,这孙子,没喝几口,就坐在那儿装疯卖傻,呜呜地哭。而黎光法,他爷爷的,这悖时儿子,咋这么能喝呢,根本就喝不醉。

虽然我们盼他遭报应,但这个报应,未免也狠了点。

他的妹,跳了大水库,坊间流传,撇不开他的因素。

他的妹名叫于翠华,个子很高,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。因为个子高的缘故,被县体委选中,作为后备队员进行集训,以期能补充到县篮球队。

和他妹于翠华一起被选来的,还有于翠华的妹汪小莉,个头甚至比于翠华还要高。在我家南方的县城,这俩姊妹这样的身高,嫁人都成了问题。

于翠华是万建春的妹,汪小莉是于翠华的妹,妹的妹等于妹,万建春和汪小莉,这两个本来没有一点关系的人,经于翠华这么一搅和,就成了兄妹。

这世上,有一种关系,叫做中国式关系。

他妹的妹汪小莉第一次练球的时候,留下了一个经典!她对教练说:“教练,这篮球太大了,投不动,有没有小一点的?”

教练的内心是崩溃的,他说:“有,等着,我给你去拿去。”

回来后,教练递给了她一个乒乓球。

万建春第一次说的时候,我和黎光法都笑了。第二次说的时候我们也笑。第三次说的时候我们骂他是神经病。再后来,我们就装作没听见。终于有一次,他把这事又重复了一遍,正自乐呵的时候,我和黎光法一左一右架住了他,要送他去精神病院。

训练总是枯燥的,更是艰苦的。好在俩人都是农村女孩,吃得了苦,受得了累,也耐得住寂寞,成绩自是突飞猛进。

为了锤打她们,教练经常安排她们和男队对抗,而且还要求男队不能让,要好好地虐待她们,所以,她们常常被打得很惨。

这天周末,我和黎光法陪万建春去看她们比赛,在一次争夺篮板球的时候,汪小莉被一个男队员撞翻,半天没能爬起身来,万建春急了,冲下场去跟那男队员理论。男队员说:“这是比赛,你瞎咧咧什么!”

万建春说:“就算是比赛,也没必要这样野蛮。”

双方各执一词,越吵声越高,推过来攘过去,大有就要动手的架式,劝都劝不住。终于,在被那个男队员狠狠推了一把后,万建春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了腰间。

我吓坏了,连忙一把抱住他。

他要真出了佩枪,伤不伤人且不说,至少是犯了纪律。

他不敢摔我,我个子小,他怕伤到我。黎光法帮着我,把骂骂咧咧的他拖离了现场。

事后我问黎光法:“明白了吗?”

黎光法被我问得、一丈二的和尚,摸头不着头脑,怔怔地看着我,反问我说:“是你疯了?还是我太傻?别说我们知识分子不会骂人,你母亲的,你要老子明白什么?”

我懒得和他溜嘴,他黎光法都能算知识分子的话,大街上随便吐口痰,那都能粘到好几个。我说:“他亲妹被人撞翻,他不闻不问,换了不亲的妹,他就跳了有八丈高。”

黎光法说:“你是说,他亲庶有别?”

地上有半块砖,我捡起来猛砸自己的脑袋。

这狗日的在边上笑,问我说:“那你他妈想要表达什么?”

我说:“那说明,万建春和他不亲的妹,暧昧。”

黎光法想了想说:“还真有点这方面的屁味。”

从小到大,于翠华都很庆幸自己是万建春的妹,毫不夸张地说,她几乎是在万建春的庇护下长大,小傻大个儿成天跟在大傻大个儿后面找屁吃,是两家人常常说起的笑资。现在长大了,她却恨起俩人的关系来,而且,还不是一般的恨,有时候,越想越恨,恨得还不如死了的好!

她做梦都在想:要是我爹,不是他亲舅舅,那该多好。

总之,她是越想越多越想越乱,有好多好多次,想得自己、成了雕塑。

事实终归是事实,事实终归无法更改,所以,她既排斥、也愿意自己的妹,跟自己的哥亲近,跟自己的哥好。

她跟万建春是姑,跟汪小莉是姨,所以,万建春跟汪小莉,并不存在血缘关系。

因为姊妹俩是最晚进入球队的,县队的各个位置都几乎确定了人选,一天,教练告诉她们,她们俩人,只能留下来一个,另一个,将面临被淘汰的命运。

于是,于翠华对汪小莉说:“小莉,你留下吧,我回家去。”

汪小莉说:“凭什么?凭什么我留下,你回家去?”

于翠华说:“我是姐姐。姐姐要让着妹妹。”

汪小莉说:“于翠华,你放屁,我是妹妹不假,但我凭什么要你让我?我又不是不如你!”

俩人争吵不休,谁也不能够说服谁。于翠华急了,说:“你要回了家,哥就不会要你了。”

汪小莉说:“不要就不要!姐,要是命里注定,哥姐只能选一个,我只会选你。”

于翠华问她为什么?

她说:“哥不亲,姐姐才亲。”

于翠华红了眼睛。过了一会儿才说:“你傻啊,将来你嫁给了他,就比我亲了不知多少倍。”

汪小莉说:“姐,如果我回家,他就不跟我好,那说明他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,我为什么还要嫁给他?老话说了,打断骨头连着筋,姐,我们是姊妹,是筋,他是外人,是骨头,骨头断了就断了,而你我是筋,是扯不断的。”

于翠华忍了好半天,才没让眼泪流出来。俩人对视一眼,都是扑哧一笑,于翠华骂了一句傻丫头,忍了半天的眼泪白费劲,哗啦啦就流了出来。

从那天起,无论是训练还是比赛,于翠华突然就没了状态,不是接不住球,就是投不进篮,运球走,不是走步,就是莫名其妙地丢了,甚至连二次运球这种白痴的失误都出来了。

汪小莉怒不可遏,瞪着于翠华说:“姐,我不要你让我!”

于翠华说:“我没让,我就这水平。”

汪小莉冷冷一笑,走开了。

于是,汪小莉也突然没了状态,于翠华犯的错误她全犯,甚至更加变本加厉。

于翠华说:“小莉,你何苦这样。”

汪小莉说:“有帮(榜)学帮,无帮学样。你是姐姐,你不好好带头,倒来埋怨我这样。”

于翠华说:“我不是为你,我是为了哥,哥喜欢你,所以,你应该留下,这样,哥他才会快乐。”

汪小莉说:“姐,你也喜欢哥,是不是?”

于翠华幽幽叹一声:“我喜欢他没用,我们是近亲。”

汪小莉抹了抹泪说:“姐啊,我可怜的姐!”

于翠华说:“所以,你留下来好好打。你跟他过得好,姐就心满意足。”

这天晚上,教练把姊妹俩叫到了办公室臭骂了一顿,威胁她俩说,再这样下去,那就谁都不留,地球离了谁,照样转得好好的。

第二天一早,起床的时候于翠华还在,训练的时候,就不见了人影,一直到训练完都没有见到她人。

中午训练完,汪小莉没去吃饭,着急地冲回宿舍,希望姐只是病了,在床上躺着。

却没人,铺盖行李一如往常,并没有动过。连忙又跑到大门去问守门的老大爷,老大爷说,她独自一个人出去了,说是病了,要去看病。

汪小莉找遍了县城大小医院,那里有她的影子。

下午训练还是没人。

到了晚上,汪小莉叫上万建春,地毯式搜索了一圈,还是寻不到踪影。万建春说:“别找了,肯定是回家去了。请了假,明天回家去找。”

第二天,俩人请了假,回家去找于翠华。

于翠华的爹、万建春的舅舅蹲在房门口吸水烟筒,对到来的俩人理也不理,万建春松了一口气,舅舅的态度说明,于翠华回来了。

于翠华的妈、汪小莉的姨妈奇怪地说:“她昨天是回来了,说是被退回来了,被他爹臭骂了一顿,然后她又说去找找教练,看看还有没有回转的余地。说完就回县里去了啊。怎么?她没回去啊?”

俩人没作停留,转身又赶回到城里。

一天。

二天。

到了第三天的时候,噩耗传来,于翠华死了,她跳进了大水库!

万建春没有哭,憋得太狠,他的双眼布满血丝。

噩耗传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回去的车了,悲伤的万建春,决定走回去。

都走出了县城,他突然又转了回去,抓起佩枪别在腰间,恶狠狠地,像一头孤独的狼,闷声不响朝老家走去。

汪小莉吓坏了,也不敢劝。路过一中的时候,她疯了似的冲进学校来找我和黎光法,呜呜地嚎啕大哭。我和黎光法好容易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,连忙请了假,一路跑着去追他。跑了一阵我的眩晕症犯了,我休克在地。

这么一耽搁,赶到寨子的时候,正看见万建春用枪抵着于翠华她爹的头,歇斯底里地咆哮:“你就回答我,你为什么要叫她去死?”

畏畏缩缩的于父,本来畏畏缩缩的一句话也不敢讲,见了我们,突然就来了脾气,大无畏地叫了起来:“来啊,万建春,开枪打死你的亲舅舅!不敢开,你就是婊子养的。”

万建春的母亲急了,大声骂道:“于军义,老子没有你这样的弟弟!”

你爷爷的黎光法,这狗日的,居然哈哈大笑,边笑边说:“二舅,你这不是在骂建春,是在骂你姐姐呢。”

万建春气得,脸都变了形,凶神恶煞地说:“黎光法,老子没你这样的兄弟!”

黎光法太过分了,他居然又说:“我就这样说了,你来咬我的屁股!”

万建春抬腿踢他,被他抱住腿放翻在地,他大声喊我:“刘文文,快点抢了他的枪。”

我这才如梦方醒,扑过去夺他的枪,这狗日的紧紧抓着不放,我急了,张嘴就咬了下去。

夺过枪我才知道,枪压根儿就没有顶上,仔细一看,枪里也根本没有子弹。

因为这,有我和黎光法的作证,他才没有被公安局开除,当然,处分是免不了的。

就这样,万建春的妹于翠华死了!

那是他打小就宠爱的人,宛如亲妹妹一般的存在!村里人都记得,小的时候,一个小傻大个儿屁癫屁癫地跟在一个大傻大个儿的后面,宛如、跟屁虫一般。

于翠华为什么要自杀,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迷!我们只知道,她回到家里,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顿臭骂,骂她无能,连个篮球都打不好,那么大的个子,却什么也做不成,活着浪费布,死了浪费树,纯粹就是一个累赘。还不如去死,去喂鱼,倒还能多喂饱几条。反正,大水库又没盖盖子。

这傻姑娘,难道就因为这样一顿骂,就真的一时想不开,跳进了没盖盖子的大水库?有的时候,生,死,真的只在一念间。

汪小莉说:“哥,你是不知道,姐的心里有多苦!明明喜欢你,却偏偏又不能和你好!本来心里就难受,又离开了喜欢的球队,再听到那样的话,换我也会受不了!”

难受也好快乐也罢,反正,于翠华是死了。生命,就是这样脆弱,瞬间的糊涂,鲜鲜活活的命啊,就如烟消、如云散!

消息传来,教练的脸刷地就白了,仿佛雷击一般,似乎站都要站不稳。

终于有一天,他实在受不了内心的煎熬,酒醉后,他说出了实话。

原来,已经定了俩人都要留下,并没有留一个走一个的说法,他之所以这样做,是想让俩人展开竞争,得到良好的训练成果,却不料,好意变了坏事,直接导致了于翠华的死。

万建春疯了,他要去宰了那个教练,我和黎光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把狂暴的他死死按住。

后来,教练辞了职,从一个威风八面、叱咤风云的铁血教练,变成了一个缩头缩尾的小职员,畏畏缩缩混了几年,退休后不知所终,直到今天。

万建春没跟汪小莉在一起,他说,一看见她,就会想起妹于翠华,他难受,他承受不起。

汪小莉宛如姐于翠华附了体,训练得分外刻苦,球技也突飞猛进,她说,她不仅属于她,还属于另外一个人——那是她姐,于翠华。因其卓越的表现,她进了地区篮球队,再后来,又进了省队。

多年后的一天,我和黎光法陪万建春回他老家,万建春不见了,不出所料,我和黎光法在他妹的坟前找到了他。

他说:“妹啊,哥想你,你知道吗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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